书店六帖

来源: 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           时间:2023-04-23 17:54

       一

  孩子上幼儿园,我常在黄昏时候接他。离幼儿园不远,有一家书店。书店的旁边,有一个冷饮亭。书店里有一处专卖各种杂志,花花绿绿地摆满架子,这大概是孩子和书店最早的亲密接触。40多年前的事情了。

  爱吃雪糕,也喜欢看《幼儿画报》《幼儿童话》……每次到了那里,只要看见它们,孩子就非买不可。这样的画报,一般每个月或每半个月出一本,架不住品种多,出版日期不一样,便轮番上阵,几乎不出一星期就会有新面孔出现,招呼着孩子去那里,磨我掏腰包。

  那时候,日子过得并不富裕,我便和他妈妈商量,得有个限制,要买吃的,就不能买画报。这样,让他知道过日子的艰难,也看看他到底更喜欢哪一种。商量妥当,我从幼儿园接他出来,到书店门前,他又像以往一样鱼和熊掌都要。我对他说:“爸爸兜里的钱不够了,咱们一家子一个月还得过日子呢,你必须从吃的和画报两样里选一样。”他大眼睛眨了眨,望望我,看得我的心不住发软。天很热,看好多家长接了孩子都给孩子买雪糕,心想自己对孩子是不是有些太苛刻了。但我很快就把浮上来的恻隐之心像把皮球压进水里一样压了下去。孩子虽小,察言观色的本领都很大。“爸爸……”他可怜巴巴地叫了我一声。我咬咬牙,握住他的小手,坚决地说:“你挑吧,只能买一样。”

  他知道我那短暂的犹豫如风逝去,磨蹭了一会儿,只好说:“那我就买画报吧。”我给他买了《幼儿画报》。他立刻看了起来,看了一路,爱不释手。回到家,我先让他喝了一大杯凉白开水,有些心疼地问他:“渴了吧?”他摇摇头,“不渴。”继续看那本画报,那里面仿佛有无数有趣的东西吸引着他,有孙悟空战无不胜的金箍棒,帮他战胜了他那样馋涎欲滴的雪糕。

  

  读小学四年级那年春节,孩子想去逛地坛庙会。我说好啊,收拾收拾,咱们一起去。他摆摆手说:“我和同学约好了,一起去逛庙会。”那时候,我家住在和平里,离地坛不远。

  出门前,我给了他30元钱。在那时,这不算个小数目。逛庙会,总要买点儿吃的、玩的,大长串的糖葫芦、呼呼转响的风车,孩子最喜欢,把风车插在自行车车把上,迎风哗哗直响的声音,对于孩子而言,就像春之声。

  逛了一下午,孩子回来了,没见他带回大长串的糖葫芦和风车,也没见他带回别的年货,只抱回了三本书,一本《战国策》,两本《韩非子全译》,说是新华书店在庙会上设了摊,他买了三本书,一共花了29元5角钱。30元钱,只剩下5角了。“我连买一串羊肉串的钱都不够了!”孩子冲我抱怨着说。但我看得出,孩子抱着这三本书爱不释手的样子,很有些得意。

  

  前门大街是一条繁华的老街。在这条一里地长的老街上有三家书店,老街中段路东是新华书店儿童门市部,它的北面是老正兴餐馆、南面是普兰德洗染店,三家店一直坚持到20世纪90年代,伴随孩子度过整个童年和少年。

  新华书店儿童门市部,专卖儿童图书。孩子上小学的时候,我常带他到这里买书。他的很多书都是从这里买的,买到了他渴望的《少年自然百科辞典(生物生理)》,厚厚的一大本抱回家,像是意外得宝。

  小学四年级,一次作文,老师布置了《第一次刷白球鞋》的题目。娇生惯养的孩子哪里刷过鞋呀!他挺认真,为写作文,第一次自己刷起了白球鞋,竟然把一盒白鞋粉都用光了,也没有刷好鞋。便让妈妈再买一盒,他要接着刷,接着写。他和妈妈约好,放学后,在新华书店儿童门市部碰头。

  那天放学后,我和孩子先到那里,买了几本书,然后等他妈妈。我们两人坐在书店门外的台阶上等,等了半天,他妈妈也没来。准是下班晚了,路上又堵车,我安慰孩子,顺便问他这篇作文打算怎么写。好在刚从书店里买了新书,他坐在那儿看书。一直等到日落黄昏,一街车水马龙,人流来往。30多年时光过去了,我还记得夕阳的光芒在孩子手中的书页上,萤火虫似的一闪一闪地跳跃。

  

  初二的时候,放学之后或星期天,孩子常一个人或约上同学去逛书店。骑上自行车,从学校出发,花市书店、东单路口的中国书店、灯市口的旧书店、隆福寺的旧书店……一路风光看不尽,总会有踏花归来马蹄香般的收获。

  他和同学到东单北口路西的中国书店,看到了一套三大本的《二十六史大辞典》,非常喜欢,可一看定价,290元呢,太贵了吧?他和同学面面相觑,惊讶得都差点儿没叫出来。他只好小心翼翼地把书递还给售货员,恋恋不舍地离开书店,心里一直惦记着这套词典。

  春节时,他有了300元的压岁钱。过完年,开学第一天,中午放学,他没有去食堂吃午饭,先骑车跑到中国书店,生怕词典被人买走。走进书店,看见书架上这套书依然在。他招呼着售货员,兴冲冲地指着那套《二十六史大辞典》,叫道:“我买这套书!”

  

  上中学后,孩子特别爱逛书店。那时候,东单、西单和前门一带的新华书店、中国书店和旧书店都还在。这些书店也是我读中学时候常去的地方。世代的轮回,时光潮水一般退去,它们如礁石一样坚守在原地,成为我们两代人成长的见证。在一座城市里,书店真是一种特殊的存在,别看不怎么起眼,对一个渴望读书的孩子来说,却充满那样神奇的魔力而不可或缺,是其他地方不可取代、无可比拟的。

  孩子去这些书店,一般都会“贼不走空”一样,带一两本书回家。我知道,买书的钱,是从他自己的午餐费里节省出来的。我很担心他吃得不好,弄坏身体,便对他说:“买书是好事情,饭要吃好,买书的钱不够,我再给你!”我让他实报实销,他去书店买书的热情更加高涨。后来,他索性对我说:“爸爸,实报实销太麻烦,你最好还是跟我一起去书店得了!”

  在书店,有我相陪,他不再担心兜里的钱够不够,可以随心所欲买书。

  在书店,有我相陪,他气粗胆壮地向售货员要这本或那本,再不用受气或受白眼。自己一个人来时,常会因为人小而被瞧不起,一怕他看不懂,二怕他没钱。

  在书店,有我相陪,他可以一显自己挑书的手艺和眼光。他的后背和他手上的书,都落有我的目光,他便像演员登台有了观众而自得其乐。

  在书店,有我相陪,他像个大人,又像个孩子,在两者之间跳跃。我和他的目光,在书架或书页之间相撞,心心相通。

  有一次,从书店里出来,他对我说:“我要是百万富翁就好了,用不着百万,几十万也行,我就把书店里所有的书都买齐!”

  和孩子一起逛书店,是他的节日,也是我的节日。

  

  孩子到美国读博,我去看望他的时候,他带我去他常去的书店看看,都是专卖旧书的二手书店。

  一处是鲍威尔书店。紧邻芝加哥大学,店不大,书架林立,有点儿密不透风,但分类明显,很好挑书。这里的书大多是从芝加哥大学教授那里收购的,大多是各个专业的学术类书籍。他们淘汰的书,像流水一样循环到了这里,成为学生们很好的选择。那些书上有老师留下的印记,可以触摸到老师学术的轨迹,读来别有一番味道和情感。孩子的好多书是从这里淘到的。

  一处是书虫书屋,在新泽西的小红莓镇。它建于20世纪的70年代。是一座独栋别墅,典型美国老式住宅。书架高抵屋顶,地上、地下和院子里堆满了书,几乎难以下脚。每间屋门上都有标识,写着书的种类,历史、小说、诗歌、戏剧、画册……读者查找很方便。一楼右侧是结账的地方,四周也被书包围,对面的柱子上贴着一张旧报纸,上面刊载着半版对书屋的报道。从报道上,知道这里的书一部分是主人收购来的旧书,一部分是小镇居民捐献的旧书。我花10美元买了一本《500年世界文学书籍插图集》,花20美元买了一册《梵高的速写》,成为孩子在这里买书的延续,也给自己留一份纪念。

流年碎影在书店里闪现。孩子长大了,我老了,很多书店找不到了。(肖复兴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