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兴随想

来源: 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           时间:2024-07-18 16:54

       在曾经开设七十二爿半过塘行的老街的茶楼上,我点了一杯名叫“七十二爿半”的茶。推开茶楼二层临河的小木窗,一眼看到西兴古镇的过塘行码头。

  长条青石铺成的码头呈阶梯状,延伸到部分沙洲露出的运河里。运河上的古桥不敢说绝无仅有,却也与众不同:桥西是西兴长街的尽头,桥下是浙东运河的起点,唯桥东有石栏板;单孔桥洞三面砌青石,东侧中空,像间屋子,因此又被称为“屋子桥”,桥身那“福泽长流”的勒石题额清晰可辨。望柱的柱头是一对蹲坐的石狮子,雄狮捧绣球、雌狮抚少狮,一家三口被岁月打上了“马赛克”,显得有些呆萌。作为“运河守望者”,它们向东昂首眺望,见证着昔日无数货船往来穿梭的热闹景象。但它们不知道,坐在茶楼小木窗下的我,忽然想起了北京颐和园万寿山北麓的“苏州街”。

  苏州街也称“买卖街”,我在那儿的茶楼闲饮过。从二层的青砖矮墙向下看,一条迷你版的运河迤逦向东南,宫人装扮的舟子撑篙摇桨,碧水上划出一道道波痕,逆折往复。康熙帝、乾隆帝曾数次下江南,“抄作业”的心思几乎没断过,无论是北海的静心斋还是西郊的清漪园,乃至故宫的御花园、承德的避暑山庄,都留有“拿来主义”的痕迹。最典型的莫过于颐和园:山前仿西湖美景,山后仿运河人家,不必舟车劳顿便可“久居江南”。但与江南的真山真水真景相比,这些描金砌玉、涂脂抹粉的宫廷建筑,终究还是显得矫揉造作了些。

  你看,过塘行码头两岸的青石板,就比昆明湖边的汉白玉更有质感;运河人家的木门窗虽然油漆剥落,但窗边茂盛的爬山虎、屋里叮叮当当的“锅碗瓢盆交响曲”,升腾出十足的烟火气。闻一闻,好香啊!是梅干菜烧肉的味道吗?有没有萧山的萝卜干毛豆?《绍兴日报》的老周说,咕老酒是不用烫的,爽滑香甜,三斤挡不住……人间至味里蕴藏着浓厚的文化归属感,亲切而自然。由此,我又想起杭州歌剧舞剧院崔巍院长的一席话。她说巴拿马运河和京杭大运河的区别在于,前者只是一座每天上午开闸行船的交通枢纽,后者却是由千里运河人家共同组成的人间烟火长卷。这句话,是巴拿马运河的负责人在观看了崔巍导演的大型舞剧《遇见大运河》后,有感而发对她说的。

  确实,人间的味道,最真实,最隽永。如同我眼前这杯“七十二爿半”茶,说是茶,其实是奶茶,抑或奶加茶——用温牛乳泡一小份正山小种。因为牛乳的温度不高,所以干瘪的正山小种许久不愿伸展腰肢,在高玻璃杯里飘上飘下,如同浓雾中舞姿怪诞的妖女。我不知店家为何给她起了“七十二爿半”这个名字,却深知恰恰因为这个名字,我才会注意到她。

  名字很重要吗?当然!来杭州之前,我问女儿有什么需要带的东西,她歪了歪脑袋,说:“带两块白娘子饼吧!”白娘子饼是杭州一家网红饼店的“头牌”,说白了,就是蔓越莓干酪馅的酥皮点心,它跟咸蛋黄味的“许仙饼”、抹茶味的“小青饼”、椰蓉味的“法海饼”,共同演绎了西湖边的一段传奇。游客心甘情愿排长队,不就冲着这几个有趣的名字嘛。说到底,这是文化的魅力。我也被这魅力勾了去,四种饼,一样买上两块!没想到店家还搞促销活动,又饶了我两块“白娘子”——“无尖不商”的老买卖人做法,效仿至今,绵延不绝。

  所谓“无奸不商”,实为“无尖不商”的谬传。旧时米粮行做买卖,不管主顾是买一升还是买一斗,都在足斤足两的前提下多给一点,一平斗上加个“尖儿”。这几乎成了行规,家家都如此。后来,便有了“无尖不商”的俗语,流传甚广。这种童叟无欺、让利于人的营商模式,颇值得今天的商家思忖。

  我想,当年西兴的七十二爿半过塘行,应该也遵循着这样的经营之道,才得以几百年兴盛不衰。若不是后来钱塘江改道、建设跨江大桥,此地的兴盛一定会延续下来。在民间,所谓的“七十二”大抵不是实数,而是虚指其多。西兴的那个“半爿”确为实指,即孙家汇的“黄鳝行”,因其根据黄鳝的出产时间,仅在每年的五月至十月营业,所以有“半爿”之称。

  多说一句,黄鳝为江南人家最喜烹饪的食材之一,响油鳝糊、虾爆鳝背,都是以新鲜黄鳝为主料的名馔佳肴,若用黄酒佐餐,更能补中益气、养肝补血。几年前,我曾在知味观独享一例虾爆鳝背,鳝肉香酥鲜美,芡汁酸甜适度,余味无穷。这味道,其实黄庭坚在一千多年前就品尝过,还留下了“岁晚亦无鸡可割,庖蛙煎鳝荐松醪”的诗句。可见“黄鳝就酒,越喝越有”。

  想到这儿,我抿了一口“七十二爿半”,正山小种的味道终于被时间唤醒,与牛乳的香味相交融,成为一杯名副其实的“奶茶”。此时,日转正西,街上的行迹多了些,那些骑摩托车接孩子放学的人三三两两从石板路和古桥经过,运河上方回响着“嘟嘟嘟”的轰鸣。不知从何时起,人们总爱说“诗和远方”,仿佛近处多“苟且”,只有远方才是浪漫的诗乡。不是吗?这些年每次到江南,我总能写些诗词,虽无佳构,却也敝帚自珍。反之,京城的热门旅游景点,一年到头也不见得造访一次。正像《钱江晚报》的朋友们半开玩笑的说法,“我们杭州人都不去西湖,那是外地人去的地方。去的时候,也是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发发呆,看看水”。

  “那你们平时都去哪儿?”我这一问,他们打开了话匣子。

  “去湘湖啊,来西兴古镇啊!”

  “是啊,景色好,人又少,好吃的东西也多。”

  “开车半小时就到,停车还方便。”

  我笑了:“莫非这就是你们的‘诗和远方’?我来到了杭州人的‘诗和远方’?”

  “其实,有诗的地方并不远。”

  对,远方不远,西兴很近,何况我们的心中还有诗……(周家望)